老安坐在山門前，對著一尊石像。

石像是一個小宗門留下來的，開山祖師雕像，

宗門已經絕後了，但這位開山祖師爺可是個大神仙。

據說他曾留下一本《無相道經》，寥寥百字，言盡天道真意。

他曾在突破境界的關頭被人圍攻，

七個時辰內連敗八荒十三門派高手，

最後乘龍登仙飄然而去。

老安很羨慕，他已經三百四十三歲了，半截身子已入黃土，

如果不能再破元嬰境界，那也就活到頭啦。

這世間風物，光怪陸離，他還看不夠，還捨不得。

石像腳下有兩行古拙的刻紋：“領我傳承，可得長生。”

還有一句是：“相由心生，我本無相。無所欲者，方得欲求。”

老安繼續悟著他的傳承。

他在雕像旁邊建了個小涼棚。

晴雨無常，風雪不礙，老安依舊每天雷打不動的去參悟，

每天盯著石像，一心想從裡面盯出些門道，

石像上有幾道衣紋，石像鬍子長約幾寸，

刻石力道深有幾分，石像裂紋有哪幾處，

老安爛熟於心，甚至有些時候看久了，竟會生出一種陌生感，

好像他已經不認識這塊石頭了一樣。

一悟便是七年。

離大限越來越近，他一天比一天焦急，

急火攻心，走火入魔，一大口鮮血噴在石像腳下。

如果不是過路的修士將他救醒，大限就提前來臨了。

救醒他的人叫李四，是個扛著大劍，戴半邊面具的怪人，

老安醒來，第一眼看見李四，

嚇了一跳，隨即想起自己之前走火入魔的事兒來。

“感謝貴人慷慨施援！”

李四渾不在意，擺擺手：

“我路過此地看望老朋友，因緣巧合救下了你，不必在意。

倒是你，為何對著一堆石頭吐血？”

老安猶豫再三，向他道出內裡實情。

李四聽完，開懷大笑，笑得彷彿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擠出來一樣。

“老東西，千年之前自己都沒活明白，

倒是留下這東西讓後人也活不明白，活該你宗門斷絕。”

老安更糊塗了，這人到底要說什麼？

李四慢慢止住笑聲，看著老安，幾縷花白鬍子，一雙混濁老眼，

“八荒之上的修士都知道，道法自然，隨性而生。

我且問你，你求他的《無相道經》，就要每天看他的像？

他自己都說自己無相了，你為何還要執著於一個像？

無所欲者，方得欲求。你慾求不滿，求到吐血，又怎能得償所願？”

老安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真是個怪人。

老安想起自己剛突破具靈境界時，有一人與自己論道

“若你修為陷入瓶頸，且壽數不足三年。

你會堅持不懈砥礪奮進，還是就此放棄安享餘生？”

老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現在倒好，沒人問這個問題，自己卻偏要回答了。

李四走後，老安再也沒去參拜過石像，

這時候老安才注意到，原來自己腳下，是一片肥碩的土地。

這讓老安想起了小時候，隨著爹孃一起種西瓜的日子，

那時候，心裡除了盼著西瓜快快成熟，別無他求。

嘿，那日子，過得真是比西瓜還甜。

老安不再參拜石像了。

翻地，開荒，打壠，施肥，

老安開始種西瓜了。

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安閒來無事，給自己起了一卦。

地火明夷，時乖運拙。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西瓜成熟，老安琢磨著。

萬里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

老安的西瓜快熟了，個個綠瑩如玉，飽滿渾圓，甜若流蜜。

路過此處的行人，焦渴難耐時，紛紛想要拿出靈石購買，

老安每次都會擺擺手，摘下一個贈與路人。

老安很開心，彷彿回到了小時候。

有一日，老安在瓜田裡看到了一個小童，

小童抱起西瓜，轉身欲逃，卻摔了一跤，

老安抱起小童。

一老一小坐在涼棚下，偌大個西瓜轉眼就成了一地瓜皮，

小童拜謝過後，抬頭仰望老安：“夢中再見。”

這晚，老安睡得很香。

天降甘霖，明天不用再給瓜地澆水了。

老安美滋滋的翻了個身。

夢裡，他回到孩提時候，

一片綠色的沃野，目光可及之處，都是翠綠的西瓜。

一雙飽經滄桑的老手抱起了他，

“相由心生，我本無相。無所欲者，方得欲求。”

小小安抬頭一看，居然是石像抱起了自己，臉上一絲微笑如霧。

“既贈瓜於我，便還你一段機緣。”

天降驚雷。

老安猛然驚醒，好懸沒有劈到自己頭上。

只見石像被天雷擊中，石塊散碎。

散碎的底座上，斜插一塊銅書，

在涼棚的燈光下，散射著赤金色的光。

老安愣了一愣，拾起銅書，跪在雨中痛哭。

這世間，他又可以看個夠了。

李四扛著他的大劍，劍鞘上坐著一小童。

“我說，你還真把無相道經傳給他了？”

小童頭也不抬，低頭把玩手中的赤靈玉佩：

“他的西瓜確實挺甜。”

“天上仙人當慣了，怎麼又想轉世輪迴？”

“這世間，我也還沒看夠呢。”